政商纠缠不清 地下水源地保护区别墅“突围”记
原题为《142栋别墅环保违规“突围”记》
8月23日，樱花郡别墅项目的售楼部及附属的网球场，正在拆除。一名保安告诉记者，别墅没拆，但不再卖了。
樱花郡，这个名字在石家庄并不为人熟知，但它最初的名字“河心岛别墅”却名声显赫。这片别墅群位于滹沱河中央一个东西向带状小岛上，在地下水源保护区之内。
据石家庄知情人士透露，别墅项目2011年就开工建设了。不过，开发商直到2015年年底才拿到所有合法证件。
但紧接着，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于2015年12月31日至2016年2月4日间在河北展开环境保护督察。今年5月3日，督察组向河北省反馈督察意见，指出河北在环保领域存在四大问题：一是环境保护工作压力传导不到位；二是违法违规上马项目问题突出；三是部分重点工作推进不严不实；四是部分区域环境质量急剧恶化。对每项问题，督察意见均写明了部分具体案例。
引发最大关注的第二大问题中明确提及，2012年以来，石家庄市滹沱河地下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内陆续建成142套别墅及配套网球场、售楼部等。熟悉石家庄房地产市场的人士一眼便会看出，文中所说的别墅项目，即为曾经名满全城的河心岛别墅。截至督察意见下发时，已改名樱花郡的别墅项目仍在网络平台招徕买主。
中央环保督察组的曝光赢得石家庄民间一片赞誉，樱花郡别墅项目因之停摆，让曾数百万乃至一千多万购得别墅的业主们不知所措。石家庄市一政府官员向《凤凰周刊》表示，这个别墅区已成为政府的一块心病，拆除的话，留下太大烂账；不拆，又违反国务院颁布的《饮用水水源保护区污染防治管理规定》的相关条款，给石家庄市地下水安全带来威胁。
河心岛别墅附近一个“警务站”，该站造型与石家庄街头警务站完全一致，但近两年来，该站早已废弃，陷入无人值守状态。知情人士透露，该站为山寨版。
尽管民间和业界对该项目的质疑不断，但并未影响开发商开工建设的进度。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河北申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12月，正是河心岛生态概念凸显之际。成立伊始，河北申能便投入到河心岛别墅的开发中。
国土局部门对外公布的资料显示，这块最初规划为“生态岛”的地块在2012年1月完成出让，河北申能以4.29亿元的价格竞得河心岛上210亩土地，约合每亩205万元。
申能地产董事长贾占辉频频在各种场合露面。2013年7月，他与胡润合作搞了一场河心岛·胡润财富论坛，并在论坛上发布《河北财富报告》。当天参加论坛的还有河北省及石家庄市的一些领导。
知情人士告诉《凤凰周刊》，2013年是河心岛别墅最火爆的一年。一位邯郸籍买家驾驶三辆路虎，每辆车装600万现金，共花1800万买了一栋带私人码头的临河别墅。回忆起当年的别墅售价，“500万一套都算便宜的，大都超过千万元。”实际上，当时河心岛别墅并无预售许可证。那时无证售楼在石家庄房地产市场中并不鲜见。
2014年，河心岛别墅从云端骤然跌入谷底。各界对河心岛的质疑越来越多，首当其冲的便是其明显违反国务院2010年颁布实施的《饮用水水源保护区污染防治管理规定》中对饮用水地下水源一级保护区禁止兴建与取水设施无关的建筑物等规定。媒体的报道也逐渐见诸报端。一位地产界人士称，曾有一家纸媒刊登该别墅违规的报道后，开发商方面将石家庄市面上所有刊物全部买断。
当开发商在为应对舆论疲于奔命时，申能地产董事长贾占辉2014年夏季忽然死亡，加剧了别墅项目的危局。
贾占辉死后，申能地产进行了股权变更，准备重整旗鼓。2015年上半年，未彻底完工的别墅群里露着嶙峋的钢筋水泥骨架，工地内除了保安，无人施工，以致于从官方到民间，无不认为别墅群被点环保死穴，或已提前结束使命，遭遇烂尾败局。2015年年初，石家庄市政府公开热线工作人员回复本刊记者采访时称，河心岛别墅区位于该市水源保护区，涉嫌违规建设，石家庄市相关部门已组建专项办公室进行处理。已建好的别墅，或被定为违规建筑。至于将来如何处置，尚无定论。
当年临近年底，一个地方条例的颁布却暗示了项目的另外一个走向。
公开报道显示，2015年12月1日，河北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审查批准了《石家庄市市区生活饮用水地下水源保护区污染防治条例（修订案）》，并于2016年1月1日起施行。《条例》称，2016年1月1日起，在一级保护区范围内，禁止新建、改建、扩建与供水设施和保护水源无关的建设项目，违者将被重罚。看到这样的表述，热心的市民以为这是市政府要重拳整治河心岛别墅，但是，仔细一看，石家庄市对滹沱河地下水源一级保护区的范围进行了大范围调整：以别墅区为界，别墅区以西为一级保护区，而别墅区则改为二级保护区范围。对二级保护区的限制则是，禁止新建、改建、扩建排放污染物的建设项目。别墅所在区域由一级降为二级保护区，这一有几分蹊跷的变化，颇耐人寻味。
事实的确如此。此后，河心岛别墅群内恢复了往日生机，工地上再次车来车往。开发商申能地产又开始了新一轮人员招募，并且在当年年底拿齐了“五证”。
只是，项目名称从宣传了三年的“河心岛”改成“樱花郡”。记者在2015年12月曾致电海报中公布的售楼电话，接线员称，项目“五证”齐全，正在遴选销售代理公司，即将正式开售。
曾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142栋别墅，竟然离奇地复活了。
一位曾在申能地产河心岛项目部工作的人士告诉《凤凰周刊》，正当他们准备将未售房产推向市场，甚至连10元每平方米的物业费都定好时，波折再生。
2016年初，中央环保督察组来到河北，其中，河心岛项目便是督察组调查案例之一。“当时让我们放假半个月，等待复工通知。”这位人士介绍，没想到，等了两个多月后，却等来督察组的一纸督察意见：项目违规建设。
据估计，河心岛项目建设已投入数亿资金，是督察意见点名的诸多案例中涉案最大者。
对中央环保督察组的反馈意见，河北行动迅速。5月6日，河北环境保护大会召开，环保部长陈吉宁罕见地莅临会议并讲话。会上，河北省委书记赵克志表示，河北一定按照环保部和中央督察组的要求，认真落实好中央督察组的反馈意见，以鲜明的态度、果断的措施、严格的标准，主动整改、尽快整改、坚决整改，努力向中央和全省人民交出一份合格答卷。
两个月后，河北省将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督察反馈意见归纳整理出47个问题，实施清单制，并确定283项整改措施，大陆媒体在梳理这些整改措施时，重点提及了河心岛别墅事宜。河北省承诺，到2016年12月底前，彻底拆除河心岛高铁以西一级水源地保护区内建设的售楼部、网球场等设施以及塔元庄冰雕大世界项目，恢复绿化植被；将河心岛高铁以东二级水源地保护区内建设的142套低密度住宅，结合正定文化古城建设，在法律、法规范围内，利用现存的大部分房屋，经营有特色、无污染、带有一定公益性的项目。少部分房屋用于管理房，封闭运行。
据石家庄市水务局一官员介绍，现在石家庄成立了河心岛别墅整改小组，水务局是成员单位。目前，他也是从媒体上得知这些别墅要做成“公益”项目，但怎么“公益”，还没有定论。在这位官员看来，这些不是大事，真正让政府头疼的是，虽然申能地产是2015年底或2016年初才拿到预售许可证，但实际上142套别墅早已卖出去很大一部分，这些人非富即贵，眼看到手的别墅黄了。他们已经花了好几百万了，部分人买的还不只一套两套。他们的损失，如何挽回？
一直关注滹沱河综合整治工作的河北省知名水利专家魏智敏向《凤凰周刊》表示，在河道内建设如此大规模的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绝对是违反国家相关法律法规的。“综合滹沱河近600年的水文资料，我们发现滹沱河平均不到20年就会发一次洪水。1996年之后，滹沱河没有发过大水，人们的防洪意识淡薄了一些，但不代表今后就不会发。一旦发水，河道内这么多建筑不仅影响行洪，而且对别墅内的人身财产安全都构成严重威胁，而且还对滹沱河地下水安全带来隐患。”魏智敏话锋一转：“这样的项目怎么能通过审批呢？应该查查背后有无权钱交易。”
石家庄市政府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员向《凤凰周刊》记者介绍：“河心岛所在地是石家庄市水务局管理的范围，滹沱河整治办公室也是以水务局为主成立的。但是，河心岛别墅项目并不是水务局一家想建就能建得起来的。因为该岛将建成生态公园的规划是已经对外发布，也是得到市民热情支持的项目，水务局不可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批准这样有损生态环境的项目的。开发商得到了更高层面的支持，水务局也就不再反对了。
河北省发布督察整改措施时明确，对负有环境保护监督管理职责的部门和人员不作为、乱作为的，依法依规实施责任追究，并于2016年年底前全面完成责任追究工作。
当地官场人士说，这片建在地下水源地保护区的别墅，名称从“河心岛”到“樱花郡”，再到转为公益项目，一波三折的背后，政商两界纠缠不清。而今落得如此结局，相关人等或将被追责。
记者/郭天力
编辑/崔世海 孙杨 美编/黄静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本文节选自《142栋别墅环保违规“突围”记》，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8期，总第5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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